秋高氣爽之時，站在信號樓的窗前望向遠方，常會想起那句“晴空一鶴排云上”。藍天下掠過的飛鳥，總讓我想起電務段的信號機——它們像沉默的鶴，日復一日佇立在鐵軌旁，用精準的光色指引著列車的方向，也指引著一代代電務人的腳步。
八十載光陰，足夠讓青絲染成白發，讓簡陋的信號樓變成智能化的微機聯鎖機械室。但有些東西從未改變。八十歲的退役信號機陳列在庫房內，鑄鐵底座爬滿鐵銹，像位彎腰的老者，銹蝕不僅是歲月的變遷，更是時代的見證。這是段里現存最老的設備，機身上“1945”的鑄字早已被風雨啃得模糊。老師傅總說它有靈性:“你看那遮光板的角度，剛好能避開正午的強光，當年的手藝人把心思全刻進鐵里了。”
那時的電務段，更像是個鐵匠鋪與修理鋪的混合體。信號機是機械的，靠齒輪和連桿帶動臂板轉動；道岔要靠人工扳動，寒冬里扳手凍得粘手，老師傅們常說“三九天扳道岔，得帶兩副手套——一副干活，一副焐手”。但就是這樣簡陋的設備，撐起了戰后鐵路的最初脈動。電纜檢修全憑腳量，背著工具包一天走幾十里，鞋底磨穿了就墊層硬紙板。老師傅的工具箱里，總躺著個鐵皮盒，里面裝著各種“寶貝”,斷成半截的螺絲刀、用鐵絲捆著的鉗子、還有塊磨得發亮的銅片——那是用來擦拭觸點的，他說:“觸點跟人心一樣，得干干凈凈才通暢”。老師傅總愛在檢修完設備后，仍會蹲在鐵軌邊一點點排查線路，在信號機前反復核對參數，做到保質保量。檢查完后坐在道砟堆上抽袋煙，望著遠處信號燈的紅光，像是望著鐵路的心跳。他常對徒弟們說:“咱這活，看著不起眼，卻是火車的眼睛。眼睛亮了，路才能走穩。”
1978年實行了電器集中聯鎖，開始使用6501電動轉轍機。電氣化鐵路開始普及，它以電氣傳輸方式集中操縱道岔和信號機，以繼電電路實現聯鎖，使礦區鐵路各主要區段均使用半自動閉塞。年輕人變成了老師傅，閑暇時候用鉛筆在圖紙上畫出電流的走向。“故障就像躲貓貓的孩子”，他指著閃爍的指示燈說：“你得順著它的腳印找，它藏得再深，也會留下影子。”有次深夜處理道岔故障，年輕徒弟急著用新零件替換，老師傅常常教導：“先測電阻，看看是接觸不良還是線圈燒了。修設備和看病一樣，得先號脈，再開方。”
新世紀的電務段，早已不是當年的模樣。玻璃幕墻的信號樓里，按鈕控制臺逐漸減少，鼠標替代了按鈕、光纜取代了電纜，現如今微機聯鎖已經取代了電器集中，微機聯鎖不僅安全性高、穩定性強，而且減輕作業強度。老師傅退休了，年輕人越來越少，導致新老接續不上，微機聯鎖的實行，解決了這一問題。電務段克服春寒、秋雨、人員少等困難，造就了新時代的電務人，手里的工具從萬用表變成了智能檢測儀，圖紙從手繪稿變成了手機上的CAD看圖。
凌晨時分，第一縷陽光爬上信號機的頂端。推開窗戶，仿佛混著八十年來的風——有蒸汽機車的鳴笛，有暴雨中的搶修聲，還有一代代電務人蹲在鐵軌邊，用體溫焐熱過的儀表，輕輕碰擊金屬的脆響。信號機的三色燈光在暮色里次第亮起，紅、黃、綠在鐵軌上流轉，像一串會說話的珠子。對于電務段的人來說，這些光不是簡單的色彩，而是列車的“方言“——紅燈是“停下等候”，黃燈是“減速瞭望“，綠燈是“安全通行”。八十年來，從燈泡的搖曳到智能LED的穩定，信號的形態在變，可那套“光語”里藏著的責任，始終沒變。
“信號機的光，是鐵路的魂。”老尹師傅總把這句話掛在嘴邊，說這話時，他的耳朵會微微發紅。老尹第一次跟著師傅檢修設備，是1991年的暴雨夜。區間信號突然中斷，老師傅把萬用表揣在懷里，用體溫焐著說：“這玩意兒嬌貴，凍著了就不準了。”去年段里搞技術練兵，有些年輕同志三分鐘排除新的信號機故障，卻在老信號機前犯了難。老尹師傅見狀走過來，教他用螺絲刀敲繼電器“聽”，聲音發悶就是卡澀了。小周恍然大悟，原來新老信號之間，藏著同一種“語法”。
2024年冬,下了一場罕見的特大暴雪，積雪厚度也是前所未有，全段人員及時趕到各個站所轄區連續奮戰三天三夜，做到以雪為令,聞雪而動。暴雪下個不停，道岔區間積雪清了滿，滿了又清，所有同志棉襖、棉鞋都是裹滿了雪霜，期間各站所信號設備均出現不同程度的故障，卻查不出具體位置。就像機器會報故障，卻說不清為啥壞。大陸站信號機突然頻繁閃黃燈，系統顯示“正常”。老梁師傅檢查了很長時間，發現是信號機下方積雪卡住了道岔縫隙，導致道岔無法鎖閉，只能用手一點點地去清理。由于暴雪寒冷的原因導致身體僵硬，老梁師傅戴著頭燈，手在寒風里擰螺絲，寂靜的光顯得格外的明亮，處理完后已是清晨5時許，梁師傅回來說設備故障：“就像人感冒了，體溫正常，可嗓子疼。”這些細節，得人來摸索總結。
信號樓的燈光，八十年來就沒熄過。白日里，它是列車的眼睛；深夜里，它是鐵路線上的星。老技術員退休那天，捧著自己用了三十年的工具包，在信號機前站了很久。新入職的小伙子接過包，發現里面除了扳手螺絲刀，還有一張泛黃的紙條，上面是前輩的字跡：“設備會老，技術會變，只有‘準’字不能變。”這句話更像是精神傳承的載體——就像那排云而上的仙鶴，無論時代如何變遷，總能帶著初心，向著更高處翱翔。而鐵道線上的每一盞燈，都是這個傳承故事里，永不熄滅的標點。
八十年來，紅黃綠三色交替，像脈搏在跳動，像星火在傳遞，更像一行永遠向前的鶴，鶴立高崗、展翅翱翔，把影子投在鋼軌上，投在一代代電務人的眼睛里，明亮且堅定。
晴空下，列車呼嘯而過，信號機的光在鋼軌上劃出閃耀的軌跡。那是鶴的翅膀掠過時代，也是星火在接力中燎原。八十載風雨，變的是日新月異的技術，不變的是電務人眼里的光——像鶴群追著朝陽，像星火點亮長夜，永遠向著前方，永遠熾熱明亮。